母亲寄给我一个包裹。苔藓绿的纸箱横在玄关,洇水的红线捆扎着金鸡山褶皱里的晨昏。蜷曲的根脉裹着汉水的潮气,潮湿的泥土上凝着母亲手纹的走向,四十年前她正是用这双手,在汉中的冻土里埋下第一粒乡愁。
母亲是蜀地的女儿,随着一场姻缘北上汉中。八十年代的雪花还在她叙述里簌簌地落:“嫁妆箱里藏了几根长满根须的折耳根,怕想你外婆时没个念想......”母亲总说汉中的月亮比四川的瘦,以前不明白,现在我想大概是汉中的月光太薄,照不透秦巴山褶皱里的乡愁。后来她在后院辟了一方天地,种下从家乡带来的折耳根。那些细白的根茎在异乡的土壤里倔强生长,年复一年,竟蔓延成一片小小的故乡。
儿时我从来咽不下这腥涩。看她蹲在菜畦侍弄那些瘦弱的根茎,总疑心是母亲在异乡养了一群刺猬。那气味确是七分鱼腥,三分土腥,混着说不清的野性。每当饭桌上出现凉拌折耳根,我便要皱起鼻子。母亲从不责备,只是轻轻夹起一筷,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细细咀嚼。那时我不懂,为何有人会对这般滋味甘之如饴。
母亲却说香,说跟外婆家后山的味道一样。四十多年前她嫁到汉中,口音早被秦巴山脉磨平了,唯独这味觉固执地保持着川西坝子的记忆。
直到离家多年后,某个暮春的傍晚,我在异乡的厨房突然思念起那股腥涩。电话那头的母亲笑了,说人的味蕾终会认祖归宗。自此,我便开始收到来自汉中的包裹。那些沾着泥土的根脉,裹着保鲜膜,像一封封无字家书,裹着汉中后院第三垄土特有的腥——那是她将嘉陵江水与异乡月光反复揉搓后,窖藏半生的陈酿。
此刻晚风正翻阅着餐桌上拌好的折耳根,腥涩的云雾在口腔里冲撞,辣子放多了,辣的人眼眶发烫,才惊觉原来母亲早已把整个故乡捆扎成了掌心大的标本。此刻母亲在八百七十九公里外侍弄新苗,白发垂落处,月光正把汉中的冻土译作川西的方言。这腥涩的云雾里,永远游着两尾靠不了岸的鱼——一尾朝着嘉陵江逆流,一尾顺着汉水漂向更远的远方。(段朝欣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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